这是个真实的故事,所以穿越过去讲。
上个世纪六十年代,三锅到古城即墨插队。因为表现好,还当了一名基干民兵。其时,墨河公园的正南是个乱坟岗,深深浅浅的灌木丛中多是高高低低的无主野坟,人迹罕至。到了夜晚,常有种声音神秘莫辩。若野狼的低嚎,又似孤魂的哀哭。很是吓人。
我们民兵的夜间值班室,就在窑头村西,和它仅隔几百米地遥相对峙。
一个冬夜,轮到我和民兵连长魏东值班。魏东是个很要求进步的青年。他的父亲魏逸夫解放前跟国民政府县长隋永谞干过,历史问题不清楚,魏东就断然地和父亲绝了父子关系。每次批斗魏逸夫,魏东的口号喊得最响。
今夜的魏东似乎情绪不高。问他,才知道他父亲死了,就埋在了对面的乱坟岗。几百米之遥,父子却已阴阳相隔,也难怪他伤情。正准备劝他两句,魏东却释然一笑:死了也好。他那年纪,活着也是累赘。你不知道,他这几年一直喊冤抱屈,说他是地下党,为革命做过许多事。让他找证人,他又说证明人都死了。反动顶透!只好叫他和孤魂野鬼为伴了。哎,三锅,你怕不怕鬼?
老实说,那年月我也很是要求进步,极力向革命阵营靠拢,也极是佩服魏东他们坚定的革命立场。可是……魏逸夫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啊。魏东不唯一滴眼泪未掉,还如此评论自己的父亲,并把父亲葬到了乱坟岗!我总觉的有种说不出的味儿。我就讪笑:鬼?你不怕?我倒有点儿怕……
其实,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怕什么。
这世界上根本没有鬼。革命者首先要是个无神论者。魏东把手卡在腰间的武装带上,努力把腰板儿挺得伟岸。五四年镇压反革命,听我爸……听说对面乱坟岗上,左局长一声令下,就杀了三十多人。要是有鬼,他们岂不早闹反天了!
三十多人?这么多?不到一里之遥的对面,乱坟岗之下该有多少白骨?我不由打了个冷战。尽管年轻气盛的我自认为不信鬼,不怵鬼,可不知怎地,总是有些莫名地怕。
那为什么,人们都说听到过乱坟岗的鬼哭?我问。
魏东看我害怕的样子,微微一笑:那是封建迷信,人们自己吓自己。你好象有点儿冷?魏东说着把肩上的半自动步枪递我。我回家给你拿件大衣。家里还有半瓶老白干,我再弄点儿花生米,咱们喝点儿驱驱寒气……
我刚要阻拦,魏东已匆匆走远了。
值班室突然剩下我一人,我更是感到刺骨的寒冷。火盆里的炭火暗下去,我抱紧步枪局促地从椅子上滑下,向火盆靠了靠。屋外起风了,自门逢钻进来的寒风骇得煤油灯胆怯的火头儿躲躲闪闪。
这样的寒夜,我不由想起儿时听老人讲过的一些鬼故事。
一个夜晚,一个人,一间空宅旧屋。蓦地灯花一爆,灯光忽地变绿,一个青面獠牙的厉鬼无声地出现在面前……
魏东怎么还不回来?为给自己壮胆儿,我故意大声咳嗽,站起身用冻僵的手反复推拉步枪枪栓。我踱出门外想吼一句“样板戏”壮胆,呼啸的西北风却一下掩住了我了嘴巴。
黑得不能再黑的夜向我压来。
恐惧和因恐惧而生的幻觉向我压来。
风忽地吹开我身后的门,把灯扑灭。无尽的黑混而一统。
忽然,我望见数百米外的乱坟岗里,有团火光!
那团火在漆黑的背景下,高低跳跃,长短伸缩,若一个有生命的舞者。细听,还夹杂着呜咽的鬼哭!
又一阵强风,那舞蹈的火光猛然熄灭。而鬼哭未已,依旧在隐约中清晰可辩。
那一刻我毛骨悚然,转身便向屋内冲去,却一头撞上了门框……
又有团火光亮起来,且明明灭灭地移动,刹时我的头发都根根竖起来了。我忘记了逃跑,抬起枪在呼啸的风中呼喊着把六发子弹全打了出去。
沉闷的枪声使我定住了心神,再看,“鬼火”不见了。“鬼哭”也听不到了。
枪声就是警报。听到枪声的基干民兵都以紧急集合的速度聚拢来,手中拿着棍棒镰刀各种武器向乱坟岗方向冲去。那时我的胆也壮了,兴奋得向个英雄冲在最前面。我企图招呼魏东,可在烈烈的风中,人们早已乱纷纷分不清谁谁谁了。
在手电筒光柱的摇曳和火把长焰的跳跃中,我首先发现了一个坟包后的黑影。我大喝一声,人多胆壮的我们争先恐后地扑了上去……
魏东!原来是魏东!魏东失魂落魄地自一个坟包后站起来,脚下是被我用枪打碎的一盏马灯,一团刚燃尽的纸灰。
坟前,是他准备收回去由我和他享用的几样祭品:半瓶“坊子白干”,一碟花生米,一包小咸鱼。
万幸我六发子弹没伤到魏东毫发,却彻底打掉了魏东的前程。本来极有希望上大学或者提干的魏东,连民兵连长也不是了!
后来的魏东是个修鞋匠,一年四季在老城区的中山街上修鞋。即墨城的许多老人都认识他。
但三锅还是不想告诉你,他的真实名字……
姜泽华:别号三逸狂客。山东即墨市人。作家。驴友。